紀錄|孟芷(輔大社會系)
坐在海光書院裡,李渝的故事帶我們緩慢步入從前,外頭還是一片稻田。
那位住在教職員宿舍的少婦,閒暇時到市場挑選布料,妝點居家,等待丈夫歸來。但這次一等,就過了十年。寧靜的景色,安靜的時代,人也安靜地消失。
過去參與政治活動多是男性,有關於白色恐怖的文本,也總是聚焦在那些事件人物身上,但在他們的身後,留下了大量孤兒寡母,很少有人瞭解他們的生活與心思。此篇在談論的便是那些被留下來的人。
那位端著麵碗、切著肉片,手腳俐落張羅所有大小事的麵店阿姨,就是那位失去丈夫音訊的師母?一般來說,不會有人關心她的過去,既沒有人提問,也就不會有人回答。〈夜琴〉展開了這沈默的十年,代替我們問了她:「你的丈夫去了哪裡?」
由於郭松棻和李渝不僅是夫妻,也是彼此的知己,我們特意尋找〈月印〉和〈夜琴〉兩篇小說的共通點,其一是,太太對於丈夫的下場都顯得很困惑,不知道先生做了什麼。並且,夫妻之間的感情雖好,卻鮮少溝通心事。其二是,沒有生孩子。
而不一樣的地方在於,月印是本省人家族的故事,夜琴則是外省背景。兩篇小說給人一種鏡射的感覺。
和許多描述白色恐怖的小說相同,讀者沒能看見抗爭的當下細節如何,只能捕捉到避難的身影,像是聆聽一首歌,卻只聽得到敲邊鼓。主因是在1988年以前發表的作品,那麼直接的描寫是不被允許的。能從小說裡看到的都是事件邊緣的人,這麼做才能繞過敏感的地方。學員提到,也許非事件當事人,根本沒機會知道實際上發生了什麼事。
講師提到,除此之外,還有現代主義作品中普遍的隱晦手法,否則描述得太過直接而易顯得尷尬。這是那時候的美學,也是值得被批判的地方。國外的寫作裡,嚴肅歷史事件的熱血的畫面常由通俗小說來負責,例如,英國諜報小說家約翰·勒卡雷,許多作品都以冷戰歷史為背景。但台灣的通俗小說,大多非常去政治化,也許這是小說創作者往後能一起思考的功課。
〈夜琴〉裡,時間的流逝寫得很美,課堂上討論起太太盯著窗格影子的動作代表什麼?是否是想要丈夫歸來?對那時的人來說,時間已經是空掉的了,才會這樣看著陽光透過窗格爬上爬下。
有學員注意到,李渝在描寫動作時,像是把物件當成在動的主詞,而非人去挪動物件。有種恐怖的感覺,好像看不到人。
講師對此提到,文法上可能造成這樣的效果。中文一般而言都是主詞先行,和歐美一樣。但這篇貼近日式語言,常常把主詞丟掉。魯迅的文字裡,也常常有這樣看似沒頭沒腦的句子。
學員說,感覺像是第三者無關痛癢地講著自己的人生,到了結尾像是突然間被打了一槍,對主角來說,那其實是極悲傷的事情。在此小說前半段給人一種拖延的感覺,時間是很慢很慢的,結尾一下飛奔至十年後,讀者若沒有撐過前面28頁,會搞不清楚這篇的情節。這種寫作手法在那個時代還有這樣珍貴的注意力,現今是不太可能再頻繁地看到這種手法了。
「是回去了呢,還是抓去了呢?」此處淡淡地描寫妻子的推理,我們也猜測起她對丈夫真實身份的推測,這點小說並沒有交代。也許他是對岸來的特務,逃回去了,或者任務失敗,給政府抓去關了。這種臆想顯示,妻子期盼丈夫還活著,她仍幻想著丈夫有一天會回來,小說結尾時,李渝用一種魔幻般的手法,讓讀者緊張起來,那位客人真的就是她的丈夫嗎?然而結局是如此冷冽而令人絕望,路燈拖著長長的影子,街上只有她獨自一人。她望著汀洲路的那頭,聽說十年前那是槍斃人的地方。
在此聯想這件事,敘事者是否認為丈夫被槍斃了嗎?所以她幻想的是逃出去的人回來了,還是死掉的幽魂回來了呢?敘事年代不明,也為小說留下了疑點,也許槍斃人指的不是國民黨,而是日本政權。
在愛爾蘭神父夜琴的演奏下,回憶起十年來被日常勞碌掩蓋的心事,最後結束在那聲聽說來的槍響,這是一篇寧靜而震耳欲聾的小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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