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歷史的轉折」常常不是人智所能預料的。往往在一個時代,聲光畢露的運動,不一會就煙消雲散;又往往在一個時代,寂然無聞的大思想大觀念忽然像火山似的爆發出來,震撼着一個時代。

  中國現代的五四運動,也難免受這種歷史命運的支配。作為一個歷史事件來看,五四運動已經過去了。如果歷史不是循環的,那麼這個事件就永不會回頭。我自命為五四後期的人物。這樣的人物,正像許多後期人物一樣,沒有機會享受到五四時代人物的聲華,但卻有份遭受着寂寞、淒涼、和橫逆。

  我恰好成長在中國大動亂的時代。在這個時代,中國的文化傳統被連根的搖憾著;外來的觀念與思想又像狂風暴雨一般地沖擊而來,這個時代的知識份子感受到種種思想學術的挑戰:有社會主義、有自由主義、有民主政治、也有傳統思想背逆的反應。每一種大的思想潮流都形成各種不同的漩渦,使得置身其中的知識份子目眩神搖,無所適從。在這樣的顛簸之中,每一個追求思想出路的人,陷身於希望與失望、吶喊與徬徨、悲觀與樂觀、嘗試與武斷之中。我個人正是在這樣一個巨浪大潮中試着摸索自己道路前進的人。

  三十年來,我有時感到我有無數的同伴,但有時又感到自己只是一個孤獨的旅人;我有時覺得我把握着了什麼,可是不久又覺得一切都成了曇花泡影。然而無論怎樣,有這麼多不同的刺激,吹襲而來;有這麼多的問題,逼着我反應並求解答。這使我不能不思索,並且焦慮地思索。一個時代的思想者,必須有學人的訓練和學術的基礎,然而一個時代的思想者,他的思想方向和重點,畢竟和學院式的人物不相同。這正像康德和伏爾泰之不同一樣。在這本文集裏所選的文章,正是我上述心路歷程的一個紀錄。這些文章反應着中國大變動時代,而這個大變動時代也是孕育着這些文章的搖籃。無論怎樣,這些紀錄是可貴的。

  這些文章所論列的方面固然不同,但是它發展的軌跡卻是有明確的線索和條理的。在一方面,我向反理性主義、矇昧主義(Obscurantism)、偏狹主義、獨斷的教條毫無保留的奮戰;在另一方面,我肯定了理性、自由、民主、仁愛的積極價值–而且我相信這是人類生存的永久價值。這些觀念,始終一貫的浸潤在我這些文章裡面。但是,我近來更痛切地感到任何好的有關人的學說和制度,包括自由民主在內,如果沒有道德理想作原動力,如果不受倫理規範的制約,都會被利用的,都是非常危險的,都可以變成它的反面。民主可以變成極權,自由可以變成暴亂。自古以來,柏拉圖等大思想家的顧慮,並不是多餘的。

  我在寫這自敘時,正是我的癌症再度併發的時候,也就是我和死神再度搏鬥的時候。這種情形,也許正像徵着今日中國自由知識份子的悲運。今天,肅殺之氣遍佈着大地。自由民主的早春已被消滅得無踪無影了。我希望我能再度戰勝死神的威脅,正如我希望在春暖花開的日子看見大地開放著自由之花。

  說到這裏,我不禁聯想起梁啟超先生的「志未酬」歌:

  志未酬!志未酬!問君之志幾時酬。志亦無盡量,酬亦無盡時。世界進步靡有止期,吾之希望亦靡有止期。眾生苦惱不斷如亂絲,吾之悲憫亦不斷如亂絲。登高山復有高山,出瀛海更有瀛海。任龍騰虎躍以度此百年兮,所成就期能幾許?雖成少許,不敢自輕。不有少許兮,多許兮自生?但望前途之宏廓而廖遠兮,其孰能無感於余情。??乎!男兒志兮天下事,但有進兮不有止。言志已酬使無志!

  我這本文集是受許多青年朋友熱心的鼓勵和贊助才能和大家見面。這一件具體的事,足證海角天涯尚有不少的有志青年的生命在向着理性和自由發展。我應該感到怎樣的欣慰和鼓勵哩!

1969年8月21日

(本文收錄於香港友聯出版社 1971年出版之《殷海光選集:政治社會言論》)